[本文作者胡凌,香港大学法学博士。本评论原发表于《数字时代阅读报告》第六期。]
自从2005年中国大学BBS遭到严格整肃以来,少有学术研究对一事件进行回顾和分析,《网众传播》第6章基于清华大学SMTH BBS的经验,向读者回放、重述了这一事件的过程和效果,特别是网民和学生们的抗议行为,为中国互联网的一段历史增添了宝贵的资料。
我在其他地方论述过大学BBS管理转型的逻辑:封闭+实名。[ 胡凌:“中国网络实名制管理:由来、实践与反思”,载《中国网络传播研究 》(第四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如果BBS只是大学生日常人际互动的平台和工具,单凭这种架构上的转换并不会使其萎缩。例如,Facebook正是通过排他性的注册方式——要求哈佛大学在校生使用其学校邮箱——才获得极强的口碑;并且学生们也更愿意实名披露信息,从而更好地约会交友。但大学BBS在中国并不主要发挥约会交友的功能(尽管大多也有私人信件的设置),而是“公告板”和“宣传栏”,名副其实的大字报。只不过其他学生的跟帖可以提高该帖子的知名度罢了(一篇帖子能否被置顶取决于后面所有跟帖的共同协作,通常是偶然的,但也可以被操纵)。这样的架构当然也容许理性讨论,就像就一个问题加入了一个聊天室,然而评论者一旦多起来,就很难有的放矢地针对某个观点进行回应。BBS的信息架构决定了它无法有效组织起公共讨论,只会更有利于和催生出标题党和网络推手(不带贬义)。这也就是为什么BBS会成为需要争夺的思想教育工作的阵地了。加之在BBS上实名发布某些信息会招致校方的批评和压力,隐私和言论无法得到很好的保护,这样的架构转换才产生明显的效果。所以我以为大学BBS的“社会性媒体”的功能十分有限。
但本书的主题启发我从“社会性媒体”和网民互动的角度重新思考大学BBS实名制的风波。首先让我们比较同时期的几种信息技术服务。QQ自然可以免于校方的自我审查,而只能依赖更大范围内腾讯公司自己的过滤和监视。但由于QQ的界面特别符合中国人交友以自我为中心的态度(“差序格局”)和维护私密小圈子的心理(不喜欢公开),因此能够获得比社交网站更多的青睐,但其影响力就只限于个体之间的交流,达不到BBS一样的效果。Chinaren校友录更多以班级为单位,做不到交流的快捷便利。手机短信很方便,但输入内容会比较麻烦,适合简短的沟通。如果时间再向后推3-4年,大学生们又将经历公共论坛、博客、真正的社交网站(校内网,后因教育部不希望与校园网络管理系统混淆而改名人人网)和微博,他们交友和发挥影响力的圈子实际上在逐渐扩大,身份认同也从学校范围真正扩展到全社会。替代品和竞争者如此之多,以至于他们会逐渐丧失对校园BBS的热情。里外夹击,BBS自然会萎缩,沦为纯粹学校事务的发布平台,这实际上也是校园BBS的初衷,发展了十年之后又回到原点。作者在书中描述,SMTH被迫转向后,学生们纷纷利用各种技术渠道和手段发表抗议,甚至超出了学校范围,以获取来自社会的声援,这本身就体现了功能的逐渐替代。BBS的倒掉正将人们推向其他更加个人化和隐蔽的服务,表达的需求并不因此而改变,也许会更加强烈。如今网络民意的汹涌更加启发人们:一个事件要想获得足够关注,得到妥善解决,就必须放到更大范围的平台上去,并争取主流媒体的报道。
之所以比较各种信息技术服务,是因为这些服务的架构足以对信息流通和效果产生相当影响。信息时代的内容管理已经不仅仅是对内容本身的管理,而是对信息流通渠道和方式的管理,这就是那句著名的“代码就是法律”所要表达的意思。传统的单向宣传早已破产,是因为宣传者并不了解人们拥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和获取信息的方式。在一个人人都可相互联系、生产信息的时代,人们之间的互动比信息本身更有价值和力量,而这种互动又是由信息技术架构塑造和培育的。如果你读过赵鼎新关于学生运动的研究,就会知道学生宿舍和校内公共活动为民主观念的传播和运动组织提供了条件。大学BBS可以起到动员和通知的功能,但还无法促成更大范围内的信任。而学生日常之间的交往才可以由个体汇聚成一个个小群体,再经由少数“联结者”组成更大的群体,其基础仍然是小圈子的信任、团结、强连结和集体认同。(推而广之,请联想中国革命中一个县的年轻人集体报名参军的效果。)这也是为什么以弱连结为基础的社交媒体很少能直接产生高风险的行动的原因。[ Gladwell, “Small Change: why the revolution will not be tweeted,” New Yorker, October 2010.]那种认为BBS会成为新学生运动导火索的担心虽然有道理,但显然没能抓住更加要害的地方:人们不会单凭任何宣传和煽动而做出过激反应。BBS治理的失败正说明了管理者需要转换思维,真正理解人们之间的关系与信息流通过程。这本书通过数据挖掘方法也提供了精彩的分析。